一场当代美国的“九龙夺嫡”又值得又虚妄

◎杨时旸

战争不可避免。人们等待了一年，终于迎来了这一场父子反目的大戏。《继承之战》算是这几年中异军突起的一部美剧，当年第一季刚刚开场的时候，只是小范围内的剧迷口口相传，并不似如今这样被大范围惊叹，它是从第二季开始显露出真正的锋芒的，从情节到演技，都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的炸裂。

《继承之战》这种戏码，人们见得太多了，一个豪富家族，几个子女争宠，父亲垂垂老矣，生意危机四伏，接班人迟迟未定，人心幽幽，草木皆兵。外部环境逼迫着这家族生意改革和前进，内部环境里一众子女都等着老人彻底放权，商战混搭家庭戏，有解不开的血亲深情，也有庞大利益面前的残酷倾轧。说到底，这无非就是我们见惯了的宫斗，只不过一切挪到了当代，把皇宫变成了公司，九龙夺嫡还是九龙夺嫡，残忍还是一样的残忍，困境也是同样的困境。都是至亲骨肉，但利益就摆在那儿，就都变得虎视眈眈。《继承之战》讲述的是一家媒体巨头的故事，有着真正“老钱”气味的稳健和雍容，也不可避免地与政治有关，这个直通总统的家族在某种程度上左右着舆情与选情，而与此同时，它也在媒体新贵的冲击之下显露出疲态。

《继承之战》一方面让人见识那些豪奢阶层令人炫目的生活方式，另一方面也向人们展演着无论多少钱财都无法抚平的内心伤痕。在两个维度上，它都真实，它承认金钱给人带来的极乐，也注视极乐背面的绝望。不不不，不要以为它是那种“你看，有钱人也有烦恼”式的说教与自我安慰，它之所以高级，是因为展现确实无法超脱的困境和惨烈的绝望。在这最新的第三季里，长子Kendall彻底与父亲Logan分庭抗礼，彼此势不两立地隔空放料，都奔着置之死地般的下狠手。这个过程中，两个人展现的只是战士和战斗的一面，而直到那场婚礼上，宾客在别处热闹，父子俩在一个宁静小院里相遇，他们隔着餐桌坐下来，儿子吩咐把菜品端上桌，父亲盯着盘子看了许久，招呼在房间里玩耍的孙子过来，让他吃了一口自己餐盘里的菜。他在试毒，用自己孙子的性命作为代价；他也是在示威，告诉自己的儿子，亲情在我面前不值一提。

侍者优雅，夜色温柔，这一幕残忍戏码就在烛火掩映中静谧发生，静谧结束，只有父子二人知晓，那个孙子懵懂地吃了些东西，或许终其一生都不知道自己曾经被当作随时可抛的代价。老人走后，儿子颓唐地坐了很久。这是决意反抗的Kendall第一次在此次战时流露出脆弱神色。这就是《继承之战》的底色，代价与收获都残暴。

这并不是一场正义与邪恶的斗争，虽然，它看起来有点这个意思，一个良心发现的长子开始揭露深藏豪门背后的黑暗，哪怕自己付出赴汤蹈火的代价。但实际上，这无非还是一场夺权之战，Kendall曾经是黑暗的一部分，几乎也终将是黑暗的一部分。在这个父子之战的“主战场”之下，还有着一场场小小的战火，更隐秘，更心机，也更让观看者慨叹。

那些来自于父亲Logan阵营的人们，那些看似与父亲并肩站立的儿子、女儿和女婿、亲戚们，都各自藏着算计，看起来的忠诚，底色里不过都是押注。他们也摇摆，也犹疑，不然，他们何必与大哥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联系，那看起来的自我牺牲，其实也都是孤注一掷。女婿声称如果必须有人进监狱，他愿意挺身而出，但也一直想让妻子尽快怀孕，他也承认，那是个“保证”。

外人进入豪门，无论是嫁是娶，子嗣与血缘似乎都是最可靠的砝码和牵绊，但理性去看看，真的如此吗？Kendall与父亲在小院里的那一次会晤算是什么？怀疑给自己下毒的儿子，被当作肉盾的孙子，这不也都是至亲血缘？所以，这故事在写一种彻底的崩坏，但大家表面上都维系着一种向心力，你说那是表演性的吗？也未必都是。那是全然被金钱黏合的吗？也不只如此。那是出于情感诉求吗？显然又不是。这家庭关系的谜面早已成了一桩公众事件，但没人知晓谜底，就连牵涉其中的每一个人自己都无法解释，到底是什么让彼此保持关系又分崩离析。

人们认为一些故事狗血，不过是因为那一切都发生在我们所能见证和理解的范畴内，但那情节又脱离了我们所能触碰的常识与概率，而一旦竭力将狗血更向极端推进一步又一步，超越所有人的认知，狗血也就成为了奇观，人们只会慨叹。不得不说，成就《继承之战》的，除了被推到极端的故事，几近完美的服化道，还有所有演员出神入化的演技——父亲的坚定与善变，柔情与冷冽，严酷与慈祥；大儿子在奋发与自毁之间的摇摆；小儿子的怪癖、顽劣和聪慧；女儿的心机、努力却终不得志……更不要提一众生动不让于主角的配角。

这段时间，很多影迷都在热切讨论那部小李子主演的讽刺电影《不要抬头》，它的导演亚当·麦凯就曾参与执导过《继承之战》的第一季，如果仔细分辨，甚至还能从《不要抬头》中捕捉到部分《继承之战》主题曲旋律的点滴。《继承之战》所有角色的那种暧昧、古怪，又极其精准的神经质，也在《不要抬头》的角色身上有所体现。

纵观2021年的美剧，人们评价最高的都是老剧新季，除了《继承之战》第三季，还有《黄石》的第四季。有个有趣的偶然，新一季的《黄石》开场和整季故事也都围绕着一场战争，关乎权力与父子，从这个意义上讲，《继承之战》是都市版的《黄石》，《黄石》是西部版的《继承之战》。无论是牛仔还是商人，无论发生在农场还是大厦，它们写的无非都是一场又一场战斗，表面上看起来关于权力、金钱与地位，但实际上，一切争到最后，谁也说不清这一切到底是否值得，而一切到底又指向什么。或许，那关乎于尊严、自我价值、存在感，以及一种自我想象中的后世对自己的标签。它既现实又飘渺，既值得又虚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