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子的冤赵孤的仇,何冰版解构走得更远
◎梅生
2003年,林兆华导演的大剧场话剧《赵氏孤儿》,将纪君祥所著的元曲四大悲剧之一《赵氏孤儿》的忠义诚信、有仇必报等主题予以解构。20年后,在林兆华的戏里出演程婴的何冰,作为导演在北京人艺小剧场推出了新版话剧《赵氏孤儿》。
两版《赵氏孤儿》的剧本虽然都由金海曙编剧,文本内容几乎没有差别,但舞台呈现截然不同。何冰采取的现代甚至先锋元素的手段,让他的版本在小剧场的空间里,具备了大剧院话剧的气场与能量,并在解构的路上比林兆华版走得更远,令人生出在看英国国家剧院新排莎剧的错觉。
用民间传说重述历史
春秋时期晋国赵氏家族先被“团灭”后又复兴的故事,虽在《左传》《国语》等中有多处记载,但并无搜孤救孤、孤儿报仇的内容。赵孤复仇的故事,仅仅属于民间传说。直到司马迁的《史记》出现,该故事才有了史料雏形。
《史记·晋世家》有关赵氏家族的部分,与《左传》《国语》中的正史出入不大,但是《史记·赵世家》却加入了野史的色彩。忠良赵盾一家要被奸佞屠岸贾满门抄斩之际,赵家门客公孙杵臼与赵盾儿子赵朔的朋友程婴,施计让别人家的婴孩与公孙杵臼一同牺牲,保全了驸马赵朔的遗腹子,也是赵家唯一根脉的性命。程婴为赵孤取名赵武,含辛茹苦将他抚养长大。赵武得知身世之后,借助韩厥等大将的帮助,一举灭了屠岸贾家族。程婴继续陪伴赵武几年,见赵氏家族声望得到重振,觉得使命已经完成,以自尽的方式奔赴黄泉,为的是与公孙杵臼灵魂再聚。赵武悲痛不已,为程婴守丧三年。
司马迁在较为严谨的《史记》里,用官方与民间两种话语体系讲述不同的赵家故事,按中山大学教授董上德的观点,主要是因“司马迁兼容并蓄,不回避互相间的龃龉,客观上提供了在司马迁时代可谓新的历史观,即将传世文献与民间传闻纳入‘互见法’,呈现历史进程中所出现的‘杂色’,不求简单粗暴的‘一致’”。
不过赵孤复仇故事的字里行间,大概亦有司马迁对于自己因替好友李陵“辩护”被汉武帝处以宫刑的命运的喟叹,寄予着他对于改变自身处境的渴望。但同时也许是出于现实生存的考量,司马迁的笔触并没怎么涉及朝堂环境的凶险,而是借一正一邪两大权贵之间的斗争,捍卫儒家学说倡导的“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观念,并让这种观念成为指导晋国将军韩厥,以及赵家门客公孙杵臼、赵朔友人程婴等人物,做出忠义之举的纲要。
纪君祥依据《史记·赵世家》所写的元杂剧,放大了朝堂环境的诡谲多变,强化了朝野上下的仁义忠信。他除了改变公孙杵臼与程婴的身份,让两人不再是赵家的门客或友人,分别成了因不满屠岸贾专权而辞官的前宰辅和本就有仁心的草泽医生,还以重述或戏说的方式,加入了鉏麑、提弥明、灵辄、韩厥等人的传闻。这些人的地位有高有低,与赵家的关系有远有近,但在救护良臣赵盾、保住赵氏血脉的路上,都义无反顾、不畏牺牲。
更为重要的是,代替赵孤死去的婴儿,不再是别人家的孩子,而是程婴四十多岁方才得来的亲骨肉。程婴儿子的牺牲,也不再仅是确保忠良不被断后,而是救下了晋国百姓家中所有半岁之下一月之上的婴孩。这让纪君祥的叙事,突破了个体恩怨的范畴,在普世层面闪耀出璀璨的正义与人性光芒。
但不可否认,这种叙事某种程度上不仅包含着纪君祥为了凸显忠义主旨与悲剧色彩的强行设置,更是男性话语体系下的产物。赵孤的生母庄姬向程婴托孤时,程婴生出她可能事后告知屠岸贾赵孤去向的顾虑。为了让他放心,庄姬以看似主动实则被动的方式,在他面前自缢而亡。程婴把赵孤藏在药匣逃离庄姬之府时,类似的情节再度上演:负责把守府门的韩厥虽将他和赵孤放行,但他担心韩厥一时的恻隐之心会在屠岸贾的淫威面前败下阵来,“逼得”韩厥自刎表态。
程婴其后的舍子举动,亦仅是一个似乎理应如此的结果,缺乏身为一名父亲的心绪起伏,更没有遭到妻子的痛苦阻拦——因为当下观众非常熟悉、觉得不可或缺的程妻这一角色,压根就没在元杂剧中出现。
林兆华版大胆颠覆
由元杂剧《赵氏孤儿》而来的众多版本的中外影视戏剧,都会与时俱进,对于忠义与复仇的主题、一众人物尤其程婴妻子的行为动机,给出一些贴合其时的社会语境的阐释,但大部分并没质疑忠义的合理性与复仇的正当性。即使一些改编加入了生命平等的理念、时过境迁的感叹,最终的指向依然是有怨报怨,有仇报仇。
京剧《搜孤救孤》中,程婴为了让妻子答应换子,不惜向她下跪,但程妻只是丢下一句“你要跪来只管跪,叫我舍子万不能”,气得他不仅破口大骂,甚至拿出钢刀来威胁恐吓妻子。但公孙杵臼向她哀求一番,并与程婴一起跪下之后,她还是含泪忍痛,献上了亲骨肉。
韩国国立剧院出品的话剧《赵氏孤儿——复仇的种子》,以程妻近乎歇斯底里的质问,道出生命本无贵贱,但一个普通母亲对于自己孩子“自私的小爱”,还是让渡于男性群体“无私的大义”。英国皇家莎士比亚剧团演出的话剧《赵氏孤儿》,程婴亡子的灵魂对自己为何要替赵孤死去始终不解,程婴也以墓前自杀的方式,向儿子的亡魂赎罪。然而过去的一切无法更改。
创作者无论中外,改编《赵氏孤儿》时,似乎大都希望观众与他们一样,在被托孤、救孤、育孤的故事深深冲击之后,享受赵孤成功复仇带来的快感,就像《哈姆雷特》或者《罗密欧与朱丽叶》,可以以后现代的另类形象示众,但这几个年轻人的最终命运,最好回归莎士比亚的剧本。
林兆华版《赵氏孤儿》,却在由浮雕、桃树、真的白马等道具营造的古典意境中,通过对传统叙事的大幅改写,将人物形象全面打破,把故事主题彻底颠覆,让形式与内容之间出现割裂。
剧中的赵盾与屠岸贾,并无绝对意义上的正邪之分。宰相赵盾表面忠良,背地里则在拉帮结派,盘算着拿太后当靠山,伺机将新君晋灵公架空;前太尉屠岸贾虽然曾被前王与赵盾迫害,失去了爱妻以及作为男性的能力,并被流放西域二十余载,但忠君之心不改,并有治国韬略,也没想过要对赵盾展开报复。
晋灵公对这些心知肚明:他让屠岸贾官复原职,将他当作制衡赵盾的工具;同时不断制造时机激化屠岸贾与赵盾之间的矛盾,最终借屠岸贾之手,铲除了心腹大患;后来又在屠岸贾的辅佐下,让晋国走向繁荣昌盛。
而剧中赵盾、屠岸贾争斗的过程中,公孙杵臼、鉏麑、提弥明、韩厥等人的行为,也与既往叙事有较大出入。这些人其实各有站在自身利益角度的算计,他们的牺牲更多是因在政治棋局上的表现欠佳,与忠义二字的关系不大。比如公孙杵臼答应帮助程婴救孤,不是因为他心系社稷怀抱苍生,而是由于虽老谋深算却马失前蹄,被程婴拿到了足以结束其政治生涯的把柄。
而在屠岸贾府中,在养尊处优的环境下成长为一名纨绔子弟的赵孤,不愿被“父亲”程婴叫作“程勃”,更愿意被“义父”屠岸贾唤作“屠勃”。他听完程婴讲述的陈年旧事,内心不澜不惊,甚至跳过“冤冤相报何时了”的心理阶段,丢给程婴一句“不管有多少条人命,跟我也没有关系”。有感王室凋敝的晋灵公让他恢复赵姓,准备将他放在身边好好培养,他又欣然从命,义无反顾地丢下两位父亲。
程婴百感交集,感慨“大道无道,大仇无仇,世事无定”,举杯感谢屠岸贾十六年的照顾,服毒自尽,留下无比郁闷的屠岸贾和其手下顾侯,呆滞地站在台上,任由从天而降的瓢泼大雨冲刷。
何冰版以游戏感解构悲剧
何冰版本的《赵氏孤儿》,舞台上使用颇具现代装置艺术质感的左右对称的桥型高台,台中靠后的白色墙体上开凿出三个大小一致的门洞,粗大铁链高悬空中。另外,中西混搭、模糊年代的服装,投射到高处大屏上具有一些坎普艺术特征的照片和动图,以及演员借助台口、门洞、观众入场通道而制造出的五花八门的上下场方式,联合让该剧在外形上破除了林版舞台的古典气韵,呈现出后现代的戏谑之味。
剧情开展过程中,更是充满游戏精神。开场不久,初次登台的赵朔,唱着一段西洋歌剧咏叹调,欢快地为祖母庆生;临近尾声,他的儿子赵孤,则开心地用一首献给两位父亲的英文抒情歌,完成人物的亮相。这种用音乐对父子隔空出场作出的呼应,是对发生在时间河流中的救孤故事附上游戏色彩的最好佐证。
而该剧频繁的暗场,据何冰所言,一是因为金海曙的剧本像个电影剧本,结构较为碎片化,要用这种方式完成转场。此外,似乎也在说明站在幕后的导演何冰,以及台上的一众演员,都在时刻思考着,怎样让这场扮演游戏更加有趣好玩。
原来,这版《赵氏孤儿》的诞生,本就源于一场实验。剧中出演程婴与屠岸贾的金汉与周帅,去年参加北京人艺青年演员年度考核时,像英国国家剧院排演的诸多新莎剧中的演员一样,穿着西服表演了林版《赵氏孤儿》中的片段,没想到现场效果极佳。
新版《赵氏孤儿》另一别出心裁之处,是让气质干净明亮的女演员陈红旭饰演赵孤。这不仅模糊了赵孤的性别,让“她”本就不必复仇,更使得赵孤的不再复仇,不再像林版中的“他”那样是因贪恋浮华耽于享受。相反,让观众相信这是从这名少年内心深处发出的、希望用爱化解仇恨的真实声音。
“他”或“她”似乎在说,朝朝挟恨几时休?到此为止吧。摄影/李春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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